北京奥运会落幕，生活似乎复归平静。看着鸟巢中央那高耸的巨塔，塔下旋圈欢跳的舞者，以及圈外笑容洋溢的运动员，我感到一丝细微的忧虑。忧虑在于两点：一，这又将是许多运动员的最后一场比赛，他们将退役，隐入寻常的生活之中；他们不一定会有郭晶晶的幸运，不一定会有王楠的幸福——事实上，我所指的更多是那些没有获得奖牌的运动员，他们前景堪忧（参见：搜狐“退役运动员调查”）。二，刘翔，他的团队承诺他将在明年下半年复出，但果真能有如此顺利吗？即使能够顺利复出，在此前的整整一年，他能够承受住各界不断的质疑声吗？

　　忧虑至此，我突然觉得这两种情况恰与中国社会左右思想相契合。因此，我想做一番尝试，看看“左”与“右”反映在国人对待运动员的态度上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。我将首先从左右两极共同认可的观念谈起，然后指出其分道扬镳之处，最后谈谈我所认为的当今现实状况。需要提前说明的是，我并不认为我所论述的“态度”来自全部中国人，也不认为来自大多数中国人，这只是许多繁杂难辨的众多社会舆论之一支，仅此而已。【更重要的是，每当我使用“左”与“右”时，都基于前提“在对待运动员的态度上”，诸君明鉴。】

　　当我们提到某个人是运动员的时候（或者谨慎一点说，参加国际体育比赛的运动员，因为国内比赛我实在不甚了解），有四项态度基本上是得到公认的。第一，运动员应该具备职业精神（姑且称之为“竞技精神”），也就是说，无论持何种立场，大概都不会容忍一个完好无损地（即处于“人体的完美状态”之下，似是古希腊文“gymnos”的本义）出现在运动场上的运动员表现得畏缩不前、萎靡不振；换言之，奋发向上、不屈不挠、拼搏进取将永远是运动员素质中的应有之义。第二，运动员是人，这一点更好理解，没有人会持这种态度：既然是运动员，就应每天训练18个小时，且没有节假日；用更学理化的语言来说：运动员的竞技精神以自由为前提，一个运动员即便再怎么拼命，如果我们知道这是以绑架其父母相要挟为“激励因子”，我们也不会感到欢喜。第三，运动员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场域之中：一个是公域，一个是私域。第四，运动员在公域与私域之间，必须存在角色转换：在公域中是“竞技者”，在私域中是“普通人”。这四项态度，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认同。

　　现在我们知晓这样几点：运动员的生活有公域与私域之别，在公域中应遵循竞技精神（可称之为“职业原则”），在私域中应遵循自由原则。那么，在对待运动员的态度上，左与右的区别何在？我认为，区别就在于对公域与私域的划分上。这看似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——体育场（包括训练场和比赛场等）属于公域，非体育场属于私域。但现实并非如此简单。对于所有人来说，恐怕唯一能达成共识的只是“运动员家里属于私域”，而当运动员走出家门，以非竞技状态参与种种社会活动时，公域界限是非常含混不清的。由此，才会存在如下一些历久弥新的争议：运动员能拍广告吗？运动员能买奢侈品吗？运动员读大学能有特殊待遇吗？以及北京奥运会新增的争议：运动员有退赛的自由吗？等等。如果这种视角无误，那么我们可以说，在对待运动员的态度上，左翼试图扩大其公域，缩小其私域，要求运动员更多地遵循职业原则行事——做一名职业竞技者；而右翼试图缩小其公域，扩大其私域，要求运动员更多地遵循自由原则行事——做一名普通人。

　　特别需要强调的是，既然存在公域与私域之别，就一定会存在“权责对应”的要求。也就是说，左翼缩小运动员的私域，必定同时宣扬对其提供某些特权，以补偿其损失的私人自由；右翼缩小运动员的公域，必然同时宣扬其享有的自由，以补偿其损失的潜在特权。如此一来，运动员才处于一个公平的境地：要么放弃自由，处处做“运动员”，但享有某些特权；要么争取自由，与常人一样生活，但放弃潜在特权。这一点是非常关键的。

　　共识与区别论毕，现在可以来看看中国社会的现实情形了。在对待运动员的态度上，是左占上风，还是右占上风？窃以为，两翼都不占上风。抑或可以说，根本无所谓哪一翼占上风，而是只有一派陷入混乱的境地。何以见得？举例来说，一直有运动员被大学特招，退役后成为高校学子（尤其北大、清华、复旦等名校），许多人对这种现象质疑不断。他们的理由是，运动员不过是普通人，从知识来看，并没有进入大学的资本，不应享有这种优待。按上文划分来看，这应该算是右翼，因为他们强调运动员的寻常一面，扩大其私域。又如，许多人质疑运动员的奖金，认为不值动辄几万几十万（遑论当这些奖金变成名车等奢侈品的时候了），甚至不屑于政府投入资金培养运动员的体制，认为从事体育职业是个人的自由选择，理应由个人出资，这也是视运动员为普通人的右翼立场。【至于奖金这种“激励机制”是否适当，应另当别论。】但与此同时，还存在另一番质疑。例如，当运动员接拍体育用品商的广告时，许多人质疑，认为运动员就应该做好运动员的本分，不应该接拍广告，也不应该做“品牌代言人”。又如，刘翔因伤退赛，许多人质疑，认为运动员应有职业担当，即使重伤也应坚持比赛。这又应算作左翼，因为他们强调运动员的职业精神，扩大其公域，责令其处处“以身作则”。

　　如此一来，中国的运动员就陷入了一种非常艰难的境地。他们自幼习体育，错失了接受正常教育的机会（很多都是体育运动学校出身），一心攀登中国运动员的金字塔尖，争取更顶级的比赛荣誉。但他们将会发现，等待他们的是两种立场截然不同的声音。一方面，他们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要显示出职业风范，清心寡欲，全力拼搏，稍有任性举止便饱受批判。另一方面，他们的艰辛所换来的补偿（潜在特权）并不被承认，人们认为他们不过是普通人，应与普通人无异地在社会上打拼出一番生存空间，不应享有优待。结果便是，昔日的荣耀散尽后【显然，绝大多数运动员甚至没有荣耀可言】，他们发现自己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社会竞争，但当普通人积蓄生存资本时，他们却在为国争光；黄金时间耗尽，他们只能徒手迎接这迥异于体育的挑战命运，已经不在这些叱咤赛场的强者自己手中了。

　　当然，未来仍然是乐观的。北京奥运会后，中国体育机制应该会得到改善，而倡导多年的运动员保障机制也应该会有所落实。但对于中国民众而言，关于刘翔退赛之正当性的争论、关于运动员种种优待的异议，或许还会持续许久。我们不应苛求每一个人都设身处地地为运动员着想，处处为运动员谋福祉；但我们至少可以在发言前想一想，我站在何种立场之上？明晰并坚持同一种立场，或许会是理性思考与建设性论争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