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旅

Month: September, 2008

珠海·校服·我的表弟

  来自广东省质监局的新闻 / 来自新华社的新闻

  2008年真是和中国孩子过不去。房子,牙齿,奶粉,校服。

  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,我首先想到我的表弟。他在珠海,一所很好的小学,这个月刚进一年级。

  我的脑海里存放着他的各种举止与神情。我可以清晰地看到,他第一天去学校,战战兢兢的,松垮垮地背着他大姨(我妈妈)给他买的新书包。看着一张张崭新而陌生的面孔,不同的脸,不同的着装,不同的声音。他一脸困惑与警惕。

  这时老师将走来,摸着他的头。她亲切、热心而略露威严。她递给他一张小巧的卡片,那是代表他身份的学生证;她递给他一套整洁的校服,那是属于他的这所学校的服装;她递给他一套塑着光滑封套的书本,那是他一年级要用的课本。

  他笑了,尽管仍有点拘谨。他看到大家都把卡片别在了胸前,他看到大家都穿上了校服,他看到大家都翻开了课本。他看到原本一张张不同的脸都变得相似,不同的着装都变为相同,不同的声音都在读着相同的文字。踏入校门后,他第一次感到了安全,一种由一致所带来的安全。

  他所不知道的是,这张精致的卡片,即将把他的个性封进这个小小的方框;他所不知道的是,这套亮丽的校服,可能会使他本就不好的皮肤受更重的感染;他所不知道的是,这叠厚重的课本,将把某些浑沌永久地植入他的思维之中。

  我本想打电话回家,让舅舅和舅妈去查一下,表弟学校所发校服的生产厂家,是否在公布的“质量较差”名单里。但我转念一想,是又如何呢?在去年的一篇论文里我写道:

  “教师话语霸权”是指教师通过语言形式使学生自觉服从于自己的思想、观念、行为意向。

  “话语霸权”概念源自“霸权”概念,意指一种通过语言形式建立的霸权。同样,这一概念也强调一种“自觉服从”的存在。也就是说,言说者拥有较高的权力(或权威),因此通过语言的形式,将自己的思想、观念、行为意向传递给拥有较低权力(或权威)的倾听者。更重要的是,言说者通过较高的权力在无形中“合法化”自己的话语,因此获得倾听者“自觉”的同意

  当然,这并不代表我很悲观。我希望质监局的报告会引起珠海市学生家长的重视,也会引起珠海市教育局的重视;他们会联合起来,查清楚,然后解决问题。我看到珠海教育信息网的教育新闻头条是《始终把学生健康安全放在第一位》,这很好,我希望他们做得到,而且尽快做到。

  写到这里,我又看到了表弟。他把卡片从脖子上取下来,放进了口袋;他把校服脱下来,丢进了垃圾桶;他把书本摊开在手边,然后开始用眼与心去看这世界。

谈谈我所看到的罗素(下)

  下面让我们看看罗素在《西方哲学史》中是怎样絮絮叨叨家长里短的。随便举数例如下。

  提到开普勒的时候,他说:

  “开普勒是说明人假若没有多大天才,凭毅力能达到什么成就的一个最显著的实例。”

  提到伽利略时,他先说:“伽利略要算是近代科学的最伟大奠基者了。” 随后又说:“伽利略是重要的天文学家,但他作为动力学的始祖,或许更重要。” 这本是两句很平实很“学术”的话,但罗素偏就忍不住,要在这两句之间插一句唠叨:

  “他大约就诞生在米凯兰基罗逝世的同一天,而又在牛顿诞生的那年逝世。我把这两件事实推荐给还信生死轮回的人(假使有这种人)。”

  写笛卡尔时,他先说此人在天气寒冷时喜欢钻进一个火炉子,“整天呆在里面潜思”,然后故作正经地评论道:

  “苏格拉底惯常在雪地里终日沉思,但是笛卡尔的头脑只当他身暖时才起作用。

  更有趣的是,罗素是研究莱布尼兹的专家,甚至可以说是研究莱氏起家的。但他也没放过这位大人物。他指出:

  “莱布尼兹关于金钱方面有些小气。每当汉诺威宫廷有哪个年轻的贵女结婚,他照例送给人家一套他所谓的“结婚礼物”,就是一些有益的格言,末了有一句忠告:劝她既然得到了丈夫,就不要废止洗东西。”

  按理说,写到这里已经够扯淡了,罗素他老人家还不尽兴,顽性耐不住,又补上一句:

  “新娘子是不是感激,历史没有记载。”

  这些突兀而至的诙谐,使我的哲学史探险充满了未知的快乐。不过它也有副作用,那就是每当我看罗素其他的著作(其他真正一本正经地讨论哲学的书)时,总忍不住发笑,因为会不自觉地猜想他写作时的模样——憋着笑,故作严肃,拼命克制自己恶搞的冲动。这太逗了,令我有时没法专注于他的思路。

  不过话又说回来,他还真有偶尔没克制住、被我逮着的时候。例如在《哲学问题》第六章“论归纳法”中,他说人总是会根据过去所得的大量证据来揣摩规律,然后根据规律作出预测。然而,这种预测只体现了虚假的“自然同一性”,它随时可能失效。然后,他说道:

  “这种联系能力不仅限于人;动物也极强。要是一匹马经常走某条路,你想叫它走另一个方向,它就会抵抗。家畜看见了经常喂它们的人时,就期待着饲料。我们知道,所有这些对一律性的浅薄的预料都可能引致错误。每天喂小鸡喂了它一辈子的那个人,临了却可以绞断这只小鸡的脖子。”

  语至此,仍是较为正经的举例论证。但熟悉罗素文章的朋友可能会知道,这家伙一旦类比出去,常常收不回来——若不释放一下顽劣习气,他很难善罢甘休。因此,下面跟上了这么一句:

  “这就说明:如果对自然的同一性能具有更精密的见解,对于小鸡就更有利。”

  我想到他说这话时一板一眼的哲人模样,真是肠子都笑断了。

  这就是伯特兰·罗素,一个脑壳巨大、头发蓬松、双目狡诘、时常斜叼一只大烟斗的老头儿。你很难不喜欢他,真的。

  【补记:1. 熟悉王小波的朋友会发现,上文所引罗素的文字与王小波的文字在语气上真是太像了,好似出自同一人之手。没错,王小波得罗素真传,这一点不假;2. 本篇所引文字出自:罗素著、马元德译《西方哲学史(下卷)》,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;罗素著、何兆武译《哲学问题》,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。】

  【附老人家烟照一张。】

  伯特兰·罗素

谈谈我所看到的罗素(上)

  若假设说我这个人,在大学期间真有所谓“转折点”的话,那就是从大一下期读哲学著作开始的。这是全家上下及许多朋友所公认的事实。但是,让我现在再来想想,究竟我当时读了哪些哲学书,我却不大记得了。印象中,似乎只有《谈谈方法》、《道德原则研究》、《我的哲学的发展》等区区几本。但罗素这个人物(及其走狗王小波),却在我的启蒙史上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。

  我对一则见闻印象极深,那时我身处一所旁人提及时只会说“城市真好”的学校,像一块迷途的石蛋般沉迷于与专业丝毫无关的书籍,其中一本是罗素的《西方哲学史》,我以阅读此书作为我与旁人有异的标志。但某日我上一塌糊涂(也可能是未名湖)BBS,看到一个北大哲学系的跨专业研究生新生在感慨,说自己第一天上课时,“与往常一样”,拿着罗素西哲史在看,而身边经过一或许是科班出身的同学,轻蔑地对他说:你怎么还看这么肤浅的书啊。他才明白,在哲学系,罗素这本书根本就不算“学术著作”。

  当时这对我打击很大。我为自己的肤浅无知而羞愧,更为我对自我形象经营之苦心而自耻。自那以后很久,我都不敢再看《西方哲学史》,也不对其他人说我读过这本书。我宁愿我没有读过“这么肤浅”的书,甚至宁愿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哲学,因为它的深奥与僻静,令我的“他者”身份暴露无遗。

  但罗素对我的影响,通过《西方哲学史》,通过《我的哲学的发展》,通过《罗素自选文集》,早已不由我辨别地对我施加影响了。从大二开始,我开始拒斥教科书;而对于所有板着脸铺陈知识的书,我都读不进去。有趣,成为我择书而读的第一标准。我想,这是罗素在我耳边嘱咐过的。

  再次翻开这本《西方哲学史》,我已不再是那个身处美好城市的学生,不再是那只因他人一句断言就丢弃麦穗的嫩雏,我对书籍有了自己的评判准则。我已经清楚,为什么这本书是“肤浅”的,因为它充斥着罗素的主观见解,甚至多有偏颇之言。但与过去不同,现在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和我几近趋同的人,他的文字与我所期望读到的一模一样。具体来说,当别人都在一本正经地讲授哲学史时,罗素却像隔壁老头坐在院子树下与你闲聊,絮絮叨叨,一会儿揭揭老张的短,一会儿道道老李的不是。有趣,非常有趣。

  明天的日志将举例说明,罗素是怎样有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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